“听说你们这次建新的战船,是准备用火浣布做船帆?”南楚郡主先是问了一个貌似不相关的问题。
我听得愈发迷惑,但还是答了她的话,“其实上次就想用,户部抠门不给拨款,后来因为上一次战船起火的事,户部那边总算松口,多拨了购买火浣布的银子,这有什么问题?”
“我给家里去信以后,长久都没收到回音,后来才知道,六公主殿下……其实还瞒着我一桩事。”南楚郡主语气无奈道:“她上次听说水部要购买火浣布做船帆,便跟礼部打了招呼,说她今年过生辰时,想要各地进贡的火浣布——原本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慢了一步,以为自己赶不及,没想到水部搁置了购买的计划,如今她生辰临近,地方加紧了速度,据说已经把贡品送来了。”
我闻言,不由得愣住,拍了拍耳朵怀疑自己听错,“礼部同意了?”
南楚郡主“嗯”了一声,拖了长长的声调,似是对此深表遗憾,“我当沅国法制不像我们南楚那般,会将国家利益让度给权贵,没想到你们也会这样……”
“哪里都有这样的事,只不过我们御史台厉害,权贵有所收敛而已。”我这个时候也不忘给大沅挽回面子,“这件事,我会去御史台报备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南楚郡主说完,像是也了却了一桩心事,语气倏然变得轻松,转身准备离开。
“郡主。”我叫住她,问道:“你告诉我这件事,应该是希望沅国能够真正统一天下,给南楚的百姓带来希望吧?”
南楚郡主点头确认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“可你还是不能直接出手阻止六公主?”
“唔……”南楚郡主沉吟片刻,仰起脸来对我道:“我并非是碍于情面这种东西,相比于南楚百姓的安乐,我和她之间的情面算不了什么,我只是下不了这个狠心,也不知道自己如果出手阻止,这种行为是否正确。她母亲被南楚送来和亲,多年不得归国,她和哥哥以及母亲貌似享受无上尊荣,却依旧无法真正融入大沅皇室,这些的确是他们受的委屈,我们这些因为他们而享受了多年平静的南楚王室,其实很对不起他们。”
“有郡主这句话就够了。”我笑着道:“大沅今后要统一天下,绝对不仅是要土地,更要人心。”
“是啊。”南楚郡主的语气带了点羡慕和无可奈何,“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——你们沅国很擅长做这种事,我从小到大,眼睁睁看着南楚百姓一步步倒向沅国那边,看着南楚王室不思进取,看着南楚日益衰败,没办法不感到绝望,我的国家以后若亡了……”
我等了半天,南楚郡主却没有接着说下去,对我粲然一笑,转身离开。
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然后才往施工的河道旁走,水部官员看到我,满头大汗地奔过来,“姑娘,火浣布没有购到,全国各地均无库存,但是材料的名称费用已经写成清单交给户部,户部也派人去核实过价格,确认没有中饱私囊,现在如果要换成别的材料,只能再写文书说明此事,一来一回又是几十天,这些工匠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天天在这等着,水部到时只能放他们离开,等结果出来再把工匠召回……可我怕那时召不回所有人,叫别人接手不一定合适,万一又出上次刘宝那件事。”
“各地为何没有库存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,这几天先别忙着赶工期,我去想想办法。”我安慰完那名水部官员,又看了一眼建造了快一半的战船,心里不由得哀叹,新战船还真是命途多舛。
第95章
“可是……”那名水部官员担忧地看着我道:“听说这次火浣布全国库存紧缺,是与一位贵人有关,为了紧着那位贵人的用度才导致如今的局面,姑娘你说要想办法,岂不是要跟那位贵人作对?要不算了,换成别的材料罢。”
“什么‘贵人’,就一个小姑娘。”我语气轻松道:“问题不大,我去一趟御史台。”
我扔下犹在发呆的水部官员,骑上马一路疾驰到了御史台,我发现自己来的时机正好,碰上司空逸轩当值。
这人连檀旆都敢参,六公主的名号绝对吓不住他,实在是帮忙的最佳人选。
大约是我两眼放光冲着他奔过去的样子太过吓人,司空逸轩满脸警惕地望着我,出声阻止道:“檀夫人,如今你已有了家室,言行还是该多注意些。”
我被他说得赶紧把脚步收了收,略去脸上讪讪的表情,故作端庄地在他面前坐下,停顿了片刻才说:“我有事要向御史台上报。”
司空逸轩也不含糊,扯过纸笔铺陈开来,手里握着笔例行公事一般看向我道:“说吧。”
“我要报沅国六公主扰乱公务,以自身权势要求地方上贡水部紧缺材料。”
“听着倒是件大事。”司空逸轩像是听出了我有意夸张,对此倒是一脸的气定神闲,并没有义愤填膺,“是什么材料?”
“火浣布。”
“火浣布?”司空逸轩先是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词,继而被我的回答逗得发笑,“你们水部今年够奢侈,用火浣布做什么?”
“战船船帆。”
“战……”重复我的回答似乎让司空逸轩感到窒息,他呆了一会儿,认输道:“是是是,国防之兵,你们想怎么奢侈是你们的事,户部肯给钱而且没人中饱私囊就行——你说六公主扰乱公务又是怎么回事?”
我把南楚郡主告诉我的话对司空逸轩重复了一遍。
司空逸轩听完以后,依旧没有落笔开始记录,而是起身去往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一份文书,再次坐回原位,当着我的面翻了翻,然后说:“六公主自出生之日起,虽受陛下宠爱,却很少要过地方进贡之物,有几次陛下要送,都让她给推辞了——今年因为及笄,陛下想送贵重些,已经提前跟礼部打过招呼,而且今年地方进贡给六公主的东西,总的价值加起来并没有超过规制,所以不能以奢侈糜费之由参本。”
我重申道:“我说的是她扰乱公务。”
“你们水部说好要买却没有买,如今被地方收购拿来进贡,从先后顺序上看,六公主并没有什么错处。”司空逸轩放下文书,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“你如果执意要多年不收地方进贡之物的六公主拿出这份礼,看起来才有些欺负人。”
我试探着问,“你的意思是,这件事你参不下来?”
“我若想参,不可能参不下来。”司空逸轩提醒我道:“我说了,这件事做起来会让陛下觉得御史台欺负人,那是他亲生女儿,何况他本来就对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有愧,御史台如果参了本,陛下虽不至于因此惩处御史台,但以后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弥补。”
“居然又是这种原因?”我闻言,怒极反笑,“这都多少次了?德妃和她的一双儿女是想仗着陛下的愧疚和宠爱没完没了吗?”
“你没听懂我的意思?”司空逸轩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说,你这次若阻止,才会让陛下在其他方面弥补。”
“呃……”我真没听懂司空逸轩的意思,“在其他方面弥补又怎么了?”
“你觉得这次六公主突然要地方进贡这些东西,陛下会不觉得奇怪?”司空逸轩反问,“火浣布的确是个新鲜玩意,但这东西做衣裳除了拿来炫耀或者用火烧着玩以外没有半分好处,穿在身上也不如丝绸质地轻柔,全国各地的火浣布加起来,够做几千套衣裳,六公主犯不着要这么多。”
我仔细想想是这个理,“所以陛下知道,但依旧对六公主要贡品一事睁只眼闭只眼?”
司空逸轩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
“可我们水部要把火浣布用在战船上,这可是与国防有关。”我不解道:“陛下怎能如此不知轻重缓急?”
“陛下就是知道轻重缓急才这么做。”司空逸轩谈了一口气,无奈道:“南楚的战事,说实话不一定会用得到新战船,新战船航行稳,是对不善水战的东平王麾下军队最有用,如果用老战船,南楚那一战打下来也是轻轻松松。如今这艘新战船不过就是在向南楚示威,要南楚不战而降,所以晚点建成并非全是坏事,时间拖得越长,反倒越可能叫南楚等得心焦,对沅国的态度不明而惶惶不安。”
我摩挲着下巴,认真把司空逸轩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“父女间的亲情和一艘用来威胁南楚的战船相比,当然是前者更重要一些。”
“你也别把陛下想得太过感情用事。”司空逸轩继续道:“陛下偶尔满足一些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微不足道的小要求,才能拒绝他们提出的真正会有伤国本的大要求,这样一来,世人就会觉得陛下宠爱他们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,他们再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,那就是得寸进尺。南楚王室碍于情面,多少也会斥责德妃几句不顾大局,人心不足之类。”
我听完司空逸轩的分析,总算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,不由得赞叹道:“陛下掌控人心的本事当真出神入化!”